沉霜睡不醒。

归档处。
想到什么写什么。
wb:@沉霜今天睡醒了吗
ao3:chenshuang

【0814雀内销七夕节/13:00】抱剑

第十三棒前来报到x。


Warning:
CP卡壳。主题光与影。

民国Paro。

带崽文学,不是生子。崽儿第一视角。

全文7k+ooc。一些因为视角原因只能在大纲里躺着的剧情后期随缘补一补。

勿升三,一个字都不要信。

——

下一棒 @将进酒 

七夕快乐,食用愉快x。

——


“我有故人抱剑去,斩尽春风未肯归。”



1.

  “太爷爷,我们来啦!”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景明打头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同我打招呼。景明是家里头的幺幺女儿、这一辈几个孩子唯一的小姑娘,是最明快活泼的一个孩子。白底绣火红色碎花的连衣裙裙摆在带起的风里活泼泼地扬起来,耳后绑的两个麻花辫随着动作一跳一跳的。

  院里窗前的两株石榴花都已经谢了,枝头坠几枚尚且青涩的小石榴,只在树底下的泥土上还零散地卧着些枝头落下来的、开败了的火红的花。但墙头蔓着的一墙蔷薇刚开得烂漫,小姑娘就站在跟前小大人似的背着手仰着脑袋一字一句地背。

  “满架蔷薇一院香。”

  背完了凑到躺椅旁边两只手抓着扶手来要夸,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明亮亮地盯着我瞧,献宝一样说:“太爷爷,您之前说的《岳阳楼记》我会背啦!”

  我张了张嘴,着实惊讶了一下,抬手摸摸她的头笑眯眯夸她,“景明好厉害!”

  确实是件挺不容易的事儿。现在的孩子开蒙远比以前要晚,文言又与白话大不相同,小孩子背起来难免磕磕绊绊囫囵吞枣,艰难背了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姑娘大约是叫这太自然的惊讶表情哄得开心,眼睛都笑得眯起来,见牙不见眼的,追上一句来,“我还知道!我的名字就是‘春和景明’的‘景明’对不对!”

2.

  我刚被阿爸抱回公馆的时候也不过四五岁。两位父亲把我收拾停当,也没请先生,隔了小半个月便亲自来教我,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念起。

  当然在最开始,爹爹教我的是我的名字。他把我抱坐在膝上,阿爸就站在桌旁笑眯眯看我俩。我学着他教我的姿势不太熟练地握毛笔,他握着我的手,手掌温热又干燥,几乎把我的手全包住了,带我写。

  “郑晏时。”

  他说,这是你的名字。放下笔他将我转过来些,又揉了揉我的头发,神情很认真地叮嘱我:“但是旁人要是问起来,你要说你姓游。”

  他还没再拿起笔,就被站在旁边的阿爸抢了先。阿爸提着笔在一旁一笔一划写下这个字,告诉我,“这是爹爹的姓。”

  “噢。”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添上的那个字,只觉得阿爸好厉害,就那样站在那里,手不挨着桌子也能把字写得那么好看。

  虽然并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我还是点头,看着阿爹,用和阿爹方才一样的认真来回应他,告诉他我记住了,以后不会忘记的。我知道我要听话,要乖一点,这样好的生活原来不该是我能有的。是他们太善良,也是我太幸运,如果没有阿爸和爹爹,不要说在公馆做一个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小少爷,还能有识字念书的机会,冬天那么冷,我现在已经冻死在路边上了。

  我原以为阿爹还要说什么的,但书房里因为忽然片刻奇怪的沉默安静下来。我有些好奇地扭过头,看到阿爹在方才的话后欲言又止,嘴唇动了动,却半晌没吐出什么字来,像是没有想好该怎么把话说出口似的。

  最后倒是阿爸很轻快地笑起来,弯下腰来看着我的眼睛说:“阿时,你要记住,别人问起来你要说你母亲已经过世了,阿爹是你父亲,在外面不能叫我阿爸,要喊叔叔。”

3.

  两位父亲都不是多严厉的人。家里也没有定下许多条条框框,阿爹只严肃地告诫我明令禁止的一条,不许我过问任何关于两位父亲工作方面的事,在外头旁人若是问起来,只准说在新政府工作。

  我只管记在心里点头应下,虽然不懂,但日后长大了应该就会明白的吧。阿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沉沉的,没有一点笑,我有些害怕,有点儿想低头撇开视线,目光闪烁几下最终还是忍住了。我盯着他的眼睛,于是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开玩笑。我怕问了那些不该问的,他们生起气来就不要我了。既然阿爹说不要过问,那就不问了。

  “卡梦,你怎么又吓唬阿时。”

  阿爸拎着个袋子从屋子里出来凑巧听到对话,大约是气氛太沉闷了,他就凑过来捏我的脸,“哎呀别那么乖嘛,小小年纪的别跟你爹爹学得老气横秋的,多没意思啊,快来看看阿爸新给你买的玩具。”

  这个时候爹爹好像忽然换了个人似的,表情也不严肃了,眉目都舒展开,嘴角是向上扬起来的,扭过头笑他:“妹克,你这个做阿爸的怎么比阿时还要像个小孩子?”

  阿爸笑眯眯的也不反驳,伸手在我的脑袋上揉揉搓搓同我讲,“阿时,去屋里拿条毯子来。”

  “诶。”我乖乖应声,擦得锃亮的小皮鞋踩在后院花园的青草地上往屋子里去。那时候的公馆多是西式洋楼的样式,后院的草坪上支着遮阳伞和小桌子,没走多远还能听到背后阿爹的声音,“哪里就老气横秋,多大的人了净胡说八道。”那声音轻快又和暖,便是背对着也晓得是浸着纯然的笑意的。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偷偷回头瞧两个父亲,不远处阿爹探过身去假意要戳阿爸的脑袋,后者笑嘻嘻地往后躲了躲,后背贴在椅背上,笑容干净又明朗。

  爹爹其实也是很温柔的人呀,哪里有瞧上去那样凶巴巴。我从主卧里找到他们常盖的那条薄毯,双手抱着针织的羊毛毯子,抿着嘴笑起来。

  在那日的最后,阿爸不在的时候,阿爹蹲在我面前看着我,很认真地告诉我:“爹爹没有在唬你。”

  然后他站起身同我说:“有点晚了,快去睡觉吧。”他和我道晚安,背过身的时候好像落下来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4.

  我知道阿爸一直想再要一个姑娘。其实像他们这样富裕的家境,如果想再养一个女儿,在孤儿院里是很好抱养的。

  那日我练完大字等了好些时候也没等到阿爹来验收作业,只好跳下椅子去找爹爹瞧。书房的门从外边锁着,里头没有人,我便寻到卧室去。到主卧外的时候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隔了门模模糊糊里听到阿爸同爹爹念叨的声音,离门很近的,大抵是在穿衣镜前整理衣裳。

  我听到阿爸说,阿时一个人也好孤单,没有人同他玩,一点也没有这个年龄的小孩该有的活泼样子。要是能再有个女儿就好了,我想再养个可可爱爱的小姑娘,一定要叫景明,这一回要同你姓。

  我站在主卧外头的走廊上,想起来前些日子念的书,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里那一句:“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我猜大抵便是这个意思了。

  游景明。我张张嘴,几个字在唇舌间悄悄无声滚过几遭,只觉得这是个很好很好的名字。

  我其实也是想要一个妹妹的。但我不敢开口,我知道他们迟迟不再接一个小姑娘来养一定有他们的难处,能在这里生活已经是上天的恩赐,我不应当再给他们添任何不必要的麻烦了。

  在这座公馆里,我最终也没能等到妹妹。他们终究还是没有再收养一个女孩儿。

5.

  那日龙叔叔来公馆做客。他看上去同阿爸和爹爹关系很不错,我在公馆也见过他好些回。

  我不喜欢和别人接触的,但并不害怕也不抵触他。他生得好看,脾气又温柔,来家里时会给我带零嘴,打一开始我不太敢接,但是阿爸总会说“别和他客气。”一面就要来和我抢,弄到最后就变成三个人在客厅闹。他养的猫偶尔也会被他带过来,是很普通的品种,很少叫,时常跳到高一点的地方蹲坐着,居高临下瞧我们,一副“你们这些凡人”的神态,很看不起我们的样子。

  总之和一些别的来公馆做客的客人是很不一样的。

  他们俩跳脱笑得开心的时候我总会不自觉地被他们带着在屋子里上蹿下跳,那些被悄悄藏在心里的拘束、紧张、自卑在那一刻被完全消抹掉了,能够感觉到我真真正正的是这个家里的孩子。阿爹站在楼梯口笑我们要拆家,总要装模作样凶他几句但他明显不买账,反正阿爹是从来不讲一句一起闹腾的阿爸的。

  当然,说了也没用,阿爸压根就不往心里去。

  甚至乐呵呵。

  搞到最后阿爹总要憋不住,然后他两个一起笑。

  我知道阿爸阿爹总是想让我活泼一些,真正把这里当成家的。

  但其实这里就是我的家呀。

  虽然阿爸确实是喜欢捣鼓吃的,确实贪嘴就是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来“本色出演”这个词,竟然非常贴切。但一看到阿爸这个样子,心里总是又好笑又柔软的。

  “阿时过来,试试看打牌。”

  他眯着眼笑冲我招招手,我挺想和他们一块儿玩儿,但有点儿犹豫,总觉得小孩子玩这些仿佛是不太好的样子。我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抿着嘴,先看看阿爹,又把目光挪到阿爸脸上,想让他替我做决定,没想到阿爸很痛快地招呼我:“别怕你阿爹,迟早要学的嘛。”

  阿爹已经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看上去有点儿哭笑不得,喊一声阿爸:“妹克。”倒也没下句,只是听上去无奈极了。

  阿爸笑嘻嘻的:“怎么了怎么了。”

  我挪过去和他们坐成一圈儿,记了些规则和手法。新手玩儿不过两只老狐狸,最后果不其然输了。龙叔叔见状笑得特别狡猾:“输了要穿裙子哦。”

  “啊?”

  我被吓了一跳,可又想到开始的时候已经约好了输了要有惩罚的,但是,但是男孩子这么能穿裙子呢!

  我支吾了一会儿,拿眼睛瞟阿爸。但阿爸盯着我的眼睛有点亮,看上去很想过一把女儿瘾。

  “我……”

  龙叔叔可能是看我囧得不行,笑得开怀,最后才帮我解围:“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裙子先欠着,下次再穿啊。”

6.

  阿爸想吃蝴蝶酥。

  那段时间他们每天都回来得很晚。他们让做事的阿姨早些休息,小孩子是不被允许晚睡的,晚上一过了洗漱时间,整座公馆就会陷在巨大的深色的安静里。

  那天晚上我睁着眼睛,听见楼下车子熄火的声音,悄悄爬起来捏着窗帘的边缘小心掀开一小角布料,躲在之前特意没有全关上的窗边上偷偷往外看。

  他们从车子上下来,前院小花园的路灯下阿爸替阿爹开了车门后裹了裹大衣又站直身子,走在后半步的位置头也不抬地小声冲阿爹嘟囔。

  “好想吃蝴蝶酥啊,每天结束都关门了也太难了。”

  这一回阿爹没有敲他脑袋说他“就惦记着吃”,但也没停下来等他或是和平日在家里一样去搂他的肩。

  他的声音很低,夜风裹挟着送进我耳朵里的只有模糊不清的一句,大约是“再等等吧,以后就好了。”

  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我抓着边框一点一点把窗掩上,攥着布料慢慢放下窗帘,尽力不弄出声响地躺回床上去。

  没过多久卧室门就被推开了,走廊的灯光带着他们的影子照进来。我闭着眼睛装作已经熟睡的样子,光安静地弥漫了一会儿然后无声地一点一点消失。

  门被关上了。

  我躺在黑暗里想,以后,以后是多久呢?


7.

  后来有几日阿爸不在家,好像是去处理一些紧急事务了;阿姨家里有事也请了假回去,家里只有我和阿爹。好在阿爹的厨艺竟然意外的很不错,他甚至有点儿小骄傲地同我炫耀:“怎么样?不错吧?”

  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就听到他下一句:“这你得谢谢你阿爸,以前成天就爱捣鼓这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又没有那样高兴了。

  阿爹说做饭他来,那洗碗就得我负责。有时候阿姨不在家,“做饭的人不洗碗”是阿爸定下的规矩。

  厨房的水声里我抬头隔着窗玻璃瞧外头。外头雪下得很紧,院外沿街的屋檐门面都是皑皑的一片。院里的梧桐早在秋日就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头上安静的白驱走了原来安家的鸟雀。上海那样繁华的十里洋场被一场大雪裹成了长街缟素。

  我在厨房挂着的软布上擦干了手,就听到阿爹在外头喊我到书房里去。

  “阿爹,”我从他喊我去书房的那一刻就有些紧张。平日里我是不被允许进他们的书房的,念书写画都是在另外的小书房里。但大约是阿爹在谈到工作的时候难得连神色都温和的样子给了我把问题问出口的勇气,我抬头看着阿爹的眼睛,小声问道,“你要去哪里?”

  他蹲下来同我说:“阿爹过几日要出一趟差,然后去接你阿爸回家。家里没人照顾你,你先和龙叔叔去香港住一段时间,要听他的话。”

  他想了一下又补上一句,“我们以后就要去香港生活了,你提前过去也好适应一下。”

  “噢。”我很乖地点点头,想着为什么要去香港呢?又想起来他们自开始就同我说过的,不许过问他们的工作的事,只好把疑问和下一句”你们什么时候来接我“一并咽了回去,措了半晌辞,才想出来一句:“那一定要注意安全。”

  阿爹说:“会的。”

8.

  话分两头。阿爸不在家,但不知道为什么,之前阿爸同龙叔叔约好的聚会并没有取消,好像是他急急忙忙出门给忘记了似的。

  阿爹喊我下楼的时候龙叔叔已经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了。

  “阿时。”他喊我,眼睛还是笑得明亮又狡黠,“快过来。”

  下了楼走近了我才发现他身旁的沙发上放着一套蓝色的小洋装。前些日子听学校的女同学们念叨了好久,仿佛是现下时兴的款式。

  他甚至从纸袋子里拿出了整套的假发礼帽裤袜鞋子。

  “上次约好的,不准赖账。”说着他视线往楼上扫过,一面问我:“你阿爸呢?说好了今天怎么不见人。”

  那大抵就是真忙忘了。

  “阿爸有急事出门去了。”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但是并不准备放过我,甚至有点诱惑我的意思,凑过来讲:“择日不如撞日,不然等你阿爸回来又要多一个人看你穿裙子了。”

  这不行。这也太不好意思了。我权衡了半晌才磕磕巴巴地答应:“那,那好吧。”

  我刚换上这套裙子,别扭地不知道怎么迈开腿走路,龙叔叔还要在一旁夸我好看。还好阿爸正巧从书房出来,我把求救的目光投到他身上,却只看到他急匆匆的样子说要提前出门。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复杂,但是什么都没说,只提了一句让我跟龙叔叔先走,他要上楼收拾东西。

  “你俩锁门我可一点儿都不放心。”

  我有些惊愕,心想着难道要穿裙子出远门。可阿爹好像完全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我到最后也没敢反驳什么,憋了半天小声提醒爹爹:“要记得给阿爸带蝴蝶酥噢,阿爸上次就说想吃啦。”

  阿爹看着我的眼睛,抬手揉了揉我的脑袋说:“好。”

9.

  那日他就这样领着我上了他的车。在车上他同我讲:“阿时,先跟着叔叔住,你阿爸阿爹过一段时间就回来啦。”

  我攥着书包带子,假发和小礼帽戴着有些闷,小洋裙穿在身上的感觉奇怪极了,怎么坐都不大舒服不太对劲。我坐在车后座上犹豫了一路,车停到他家门前时才终于下定决心小声问他。

  “叔叔,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也不知道。”他坐在前座上,车稳稳地倒进车位里去,熄了火才拧过上半身回头看我,眼睛里带着点儿笑:“可别提了,我哪儿敢问上司的工作啊,小少爷你说是不是?”

  好像……也是。在我的印象里,除阿爸外,阿爹是很不喜欢别人和他谈工作的。虽然书房里偶尔能传出模糊的拍桌子吵架声,但出了门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吃完饭阿爹还是要被阿爸赶去厨房洗碗。

  我原来以为要在这里先住下的,但他说完这些话后却嘱咐我:“晏时,你坐在车上别下来,我们一会儿要去火车站。”

  我愣住了,坐在后座上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背着的包沉沉地往下坠。

  今晚就去?这么快吗?

  “你阿爹说这趟差出完就辞了工作去香港住。”他眉毛稍稍往上扬了扬,似乎有些惊讶,“他们没和你说过吗?”话音未落又急急忙忙补充,“是怕你想原来的家吗?”

  我紧紧抓着小背包的带子摇摇头,“阿爹和我说过……”我支吾着犹豫了几秒才不大好意思地问他:“叔叔,我们这么快就去吗?”

10.

  到了香港以后龙叔叔给我重新找了一所学校,他很认真地同我讲,“你要好好念书,你爹爹回来可是要考你功课的。”然后眨了几下眼睛,很有点狡黠打趣的意思补上一句,“你阿爹老凶了,你要是功课落下了,他回来一准儿先骂我再教育你。”

  后来冬天过去了,甚至下一个、下下一个春天也过去了,屋前香樟树鹅黄的叶芽又长成郁郁的浓绿,他们也没来接我。当然也就没有阿爸念叨了好些日子的蝴蝶酥。

  那日龙叔叔带我出去散步,夕阳下的葳蕤葱茏蓊郁,晕开暖调的深绿。白墙被染成暖黄,云层分明没有那样厚重,但火红滚着金边的薄云却仍旧像火焰在天方一角里肆意燃烧,在尚未落幕的暮光里像是神话故事里涅槃的神鸟。

  龙叔叔并不严厉管我,和他相处是一件非常舒适的事,只是寄人篱下难免拘谨。几年里我背着他偷偷看一些时报,关于时局,关于上海,关于香港。这才渐渐缓过味儿来关于那些早就应该察觉出的端倪:我对外的姓氏与身世、家里进不去的书房、最终也没有收养的妹妹、阿爹说不是在唬我、阿爸念叨了很久却吃不到的蝴蝶酥、那日阿爸不在家却要我穿着裙子最后匆匆连夜赶去香港。

  我甚至不能、也不配问那个那日来了家里,我却素未谋面的小姑娘那时如何了。

  我沉默地走在他旁边,下颌收紧又放松,带着上下齿列狠狠咬紧又松开。指甲修剪得齐整,用力攥进手心里的时候钝钝的,并不太痛。

  分明已经是夕阳,但光与热灼烫如夏日正午的太阳。我用力压住声音,想让那些字句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阿爸和爹爹,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我仰起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到他的神色微微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仿佛因为秘密被骤然揭开一般噎住的刹那,我知道我说对了。

  我的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11.

  在往后的很多很多年里,于我来说,那个冬天都是一个我希望从未出现过的冬天。如果时间可以剜去一块再将断口天衣无缝地接回去,那会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尽管现在我已经知道,哪怕那个冬天变成相安无事可以拉着进度条快进的空白,结局可能依然不会发生什么改变,只是这个家庭的拆解会被延期处理而已。

  我们在冬天遇见,也在冬天分别。

12.

  但在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时候最艰难的不是他们在无边的黑暗里长途跋涉,而是他们不会知道他们流过的鲜血和眼泪、埋下的白骨与魂灵于结局来说是否有意义,他们不会知道他们信奉的主义,坚持的信仰与不渝的斗争在最终能否带来破晓时分的天光。在那个时候,别离,苦痛,爱恨,乃至生死,都是轻如鸿毛的东西。但在此之前他们的名姓就注定落上擦不掉的尘垢,刻上洗不去的骂名。即使在天光乍明时,他们的骨也注定被埋在与光同生的阴影里、掩在那些无字镌刻的石碑下。

   那日龙叔叔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告诉我,无论别人怎样评论你的父亲,辱骂也好,讽刺也罢,你都一定要相信他们不是那样的人。他说,只要你念一念你的名字,你就会知道,他们永远不会、也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他很认真地同我说。

  “是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13.

  “太爷爷,您在想什么?”

  我伸手抚抚枕着胳膊趴在扶手上的小姑娘乌黑的头发,笑着同她说:“就是这个意思。我在想我们景明太聪明啦,该奖励你什么好。”

  一面扶着躺椅的扶手慢慢站起身来,牵起小姑娘的手往外走。

  “走,带你买冰棍儿去。”

14.

  小姑娘一路叽叽喳喳地乐,讲学校的趣闻,讲暑假的乐事。夏日傍晚的风仍旧带着未褪的热意,但走街串巷间却莫名自然的活泼、轻快又和煦。街边的香樟高大,枝叶郁郁葱葱,晚光照下来的时候就从叶间筛下边缘柔和的碎汞。

  夏天总是明朗的。

15.

  他们那时候一定一直在心里默问,天会亮的吗?天什么时候亮啊?

  现在我可以回答他们了。

  你们看,天亮了。


Fin.



——


*郑锡《日中有王字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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